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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而不亡者寿

发布时间 : 2010-03-26 点击量:

 

仿佛是在走很深很深的隧道,一直走,一直走,没尽头。

好像有什么压着,好像有什么拉着,胸口很闷很闷,透不过气来了,脚好沉好沉,都快抬不起来了!

    这是在迷惘的梦里吗?还是已经到达死亡的门口?

难道已经死了吗?小时候听阿妈说,刚死不久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要到过奈何桥的时候,蹲在河边洗手,才蓦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肉身了。莫非,这是自己的魂魄?

    字,字……好多字……

忽明忽暗的光环,变幻不定,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一个力透纸背的书法字。

正侧,偃仰,向背,转折,顿挫,一笔一画中,跌宕跳跃,骏快飞扬。狂傲中又不乏淡泊。

字,字,一个一个字,标上了音,注上了字义,密密麻麻,都写在笔记本上,一个一个都飞起来了——“垟,潮人指成片的土地、沼泽,如汕头的牛田垟。”“椪,椪柑,柑的一种,潮人叫做椪桶柑,果皮较厚,皮与肉疏松不紧。”

对了,字典呢?校对好了没有?

张潮鹤此时才摸出点头绪来,刚才的惶恐不安开始找到了重力,像一片一片的散纸慢慢沉地,拼出个图形来——字典。

字典,一个让人感到心安的词语。

他好像是已经把最后的校对工作也做完了,应该是,是的——他记得,他把整理好的稿子都叫映蓉放到书桌上,就等着出版社的人过来了。他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映蓉好像接了很多个电话,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似乎带着一种明亮的快活,后来,他好像看到她把打包好的东西都堆在门边了。他还记得,他好像约了一个人,约了谁呢?哦,小赵,是小赵,汕头大学出版社的小赵,他要把编好的字典亲手交给他去出版,他要把该交待的亲口对小赵说他才放心。

他来了吗?来了,因为他记得他是躺着跟他说话的,病确实太重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没脊椎的动物,编完了字典,他就怎么也坐不起来了。都告诉小赵了吗?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说得很费力,小赵神情很认真,紧紧握住手中的那些龙飞凤舞的手稿,一直看着他的眼,好像要说什么,又终于什么都没说……

 

 “妈,您看,阿爸说话了。”一直守在病床边的大儿子轻声叫了起来。

听到大儿子的喊声,映蓉和守候着的儿女们赶紧围了过来,只见病床上的老人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干枯的嘴唇颤动着。

“快叫医生。”

“张老。”陆医生轻轻地喊了一声。

“字典……字典……”老人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闭上,又翕动了一下,他的脸是那么瘦削而浮肿。

陆医生摸了摸老人的额头,眉头紧锁地,又抬头望了一下立在床边的氧气筒,注视着床头的心电监视仪,看着心动电描图上闪现的QRS波,才仿佛看到了老人的生命所在。稍稍松了一口气。

“老先生现在发着高烧,”陆医生神色沉重地说,“家人们要有心理准备。”

每个人的脸都像一团乌云,凝结成一个挥不散的阴天,像要冲出窗外,把阳光吞噬。

映蓉显得镇定而肃穆,只是由里而外透着一股沉痛的冷,就像是冬天里的一块金属,又像一幅深紫色的挽联。她的眼深陷着,混沌的,乍一看像生着一层翳。她挨到病床边坐下,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老人的手,凑到他耳边说:“你放心……该交待的都交待好了……小赵,把书……带去出版了……妥当啊……”

大儿子对着医生,只是摇头:“那本书对他来说,比自己的命还重,我们谁也拗不过他”。

 

 

那是前年,一个深秋。

“再编下去,都没命了!”二儿子在家里暴跳如雷,“命重要还是书重要啊?!”

“书重要!”映蓉斩钉截铁地说。

原本一片热腾腾的抱怨和争论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句话冰冻。

 “你们还不了解你们爸吗?在他看来,得了那个,住院也是死,不住院也是死,只要在他在的时候,能把这本书写完,就是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了。”

那一年,潮鹤查出了肺癌。

手头上的字典完成了一百多万字,眼看就要完工了,他感觉得出,入了院,这本字典就再也编不成了,所以他坚决不入院,家里闹了好久,最终却是妻子,平静的妻子,说服了三个孩子。

“阿妈也跟阿爸一样疯了。”

“没有看过这么顽固的父母!”

“只有阿妈最了解爸吧。”

很多一时忍住的话,往往带到各自家里倾倒。一群儿女焦躁不安地看着父亲的病情一天一天加重,整整等了五百多天。五百多天,不知磨花了多少双眼,削瘦了多少张脸,医院发过的每一张病危通知书,都煎熬着他们的心,就这样终于等到了父亲的字典完工的那天,结果,父亲却终于在那一天倒下了。

 

张潮鹤18岁离开家乡谋生创业。在外地生活多年,常常听到有些人说潮汕话是“土话”,是无法写成字的“无字天书”。即使是潮汕人,也很少有人知道说出来的话用汉字到底要怎么写。30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图书馆看到几本研究潮汕话的书,才知道潮汕方言与古代文言文存在着许多相同相似之处。他想到以前学诗的时候,老师教他可以用潮汕话的语调来判断一个字的平仄,他兴奋极了,又想到很多例子,比如古诗韵上平声的十二文韵部,“云”、“闻”、“欣”这些在普通话中不同韵的字,在潮汕方言中,却都是同韵的;还有贾岛的那首《寻隐者不遇》,如果用潮阳话来念,最是押韵。

这么多年来,他终于找到了潮汕话不是土话,而是古话,是古汉语之活化石的凭证了。那天他在图书馆的窗下,从上午待到傍晚,窗外的晚霞烧了赤红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一般,像极了他身上沸腾的血。他忍不住要告诉朋友,告诉同乡,告诉世人,潮汕话是中原文化的存真和实据,潮汕人说的话基本都有字的,保护潮汕方言,就是保护中国的古文化。然而,一般的潮音字典收录都不过几千字,但汉字总共四万多个,所以大部分汉字查不出潮音。张潮鹤的心里油然烧起一股传承民族文化的热情来了!他下定决心了,他要编写一本大型的潮音字典,这意义重大,也责无旁贷。

 

映蓉无声地握住丈夫的手坐着,眼睛望着窗外。那是一棵高大挺拔的玉兰树,枝叶都伸到这三楼的窗口了。一阵阵玉兰花香扑鼻而来,透过翠绿的枝叶,能够望见一轮红日正西斜,红得那么热烈,那么震撼。

这三十年来,对于丈夫的事业,也不完全是毫无怨言的。丈夫写书的时候才三十八岁,哪知道这一写就写到六十八岁。那个时侯,家里还在经营个小工厂,为了写字典,丈夫走遍国内各地去收集资料,厂也渐渐荒废了。后来丈夫干脆不干了,一门心思编书,把自己关在家里,常常是连着一个月足不出户在书桌前编书,家里也就越来越穷,整个家的担子都落在自己肩上,作为一个女人,哪能不觉得心里不平衡呢?

她记得有一次,丈夫在一间旧书店上看中了一本书,明明身上钱都不够了,他竟然要把衣服脱了去换书,她当然不同意了,这也太疯狂了吧。!

丈夫坚决不改变主意,那种倔强的臭脾气,是她这一辈子都拗不过的,她恋爱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吃饭的时候,丈夫把剩下的一点钱买了吃的给她,自己却说不吃了,还用貌似商量的语气诚恳地对她说:“人天天都要吃饭,少一顿吃没关系,可是我们两个这么辛苦走到这里,这本书不买了就没有了,你说是不是?”

“你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她心里就负气,对于他从来都是一点商量语气都没有的。

她的耳边常常会听到:“我们是潮汕人,是中国人,我现在有能力来编这部潮音字典,那就是我的义务了。”

可是,这段被丈夫反复用于辩论的理由的话,也是她三十年支持着丈夫的信仰吧。她看见丈夫一说起他的字典,眼里就闪烁着炯炯的光,是那么神往,那么坚定,这种眼神,跟她年轻的时候,看着丈夫对她说着他的书法艺术的时候一模一样。

年轻时决定跟他时,就知道这一生要走的绝不是锦绣阳关道。他淡泊名利,专于学术,一身正气,甘为天下兴亡,牺牲一己之利,跟了他,就注定要过清苦、孤寂,甚至不安稳的日子了。用一己之力去背负国家民族的使命有多难,她知道这意味着他们的小我之乐常常都要为大我牺牲。可是,他的高风亮节让她着迷,跟着他,她才不枉此生,为着他的胸襟品格,她甘愿牺牲,她要与他同舟共济——这就是她的事业!

 

      在注射了大量镇静和镇痛的药物之后,张潮鹤仍在昏睡。内科医生来做检查,仔细听了他心脏和肺部的情况,看了心动电描图和病房记录,嘱咐值班大夫要密切观察心电变化。他临走前,拉了一下大儿子的衣袖,示意他走出病房来。大儿子心里在打鼓,他能感觉到,医生要说的是什么。

      “挨不了几日了……”

 

       朦胧之中,潮鹤的手被映蓉拉着,经过了一间间饭铺,一阵阵热腾腾的菜香饭香扑鼻而来,引得那辘辘饥肠高调奏乐。

“随便找一家吃饭吧。”潮鹤说着就要进去一家面馆。

“别,别!”映蓉把潮鹤拉住,“这个太贵了。”

“你们的炒饭多少钱一盘?”“面条呢?”“这个饺子怎么卖?”……映蓉每到一间铺,开口就先问价钱,一听那个价钱,就把潮鹤一拉,往别的铺走去。

“好贵!”

“钱也够啊!”

“太贵了!既然要买书,就省一点,我也想过了,吃的,能吃饱就行了。剩下点钱,也可以给孩子们。”

这句话就像一件粗布棉衣,单调朴素,穿在身上却是实实在在的暖。

潮鹤满怀感激地看着她,心头却突然间泛起一股酸,他都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了。他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路,被一种自责的情绪缠住,他想想,这么多年来,他能说是坦坦荡荡,无愧社会的,惟独对着这个家庭,他便是愧疚的,自私的了。

他握了握映蓉娇小却是粗糙的手。

 手握住手。

凌晨的书桌上,常常是一沓资料,一个本子,一只奋笔疾驰的手,旁边,还有一杯热茶,一碗刚从厨房端出来的小白粥。张潮鹤的世界是冷清的,在这个白茫茫的世界里,他望见自己在地上的倒影是那么渺小。有时候他呐喊,却听不到回声,只有高大冰冷的四壁。他也渴望有一群战友,在明月夜里,唱些“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歌。他也想,还好他还能从一只手里呼唤些温暖和勇气,他感到安慰,但这安慰嚼久了,却会嚼出点酸味来。

直到病重。

连张潮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在肺癌的折磨下发生怎样的变化,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要坐直也越来越难,他写着写着那种难以忍受的痛感就会跑出来当程咬金,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这是一场人跟死神的角逐,他要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抢死神手里的时间,少了那一分一秒都可能让字典留下永远的残缺,他绝对不可以让痛感浪费了写书的时间了。于是,他叫映蓉找来了布,厚重的布,缠在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厚厚的布缠在腰上,好像穿了一件刀枪不入的甲衣,能让英勇的将军屹立不倒。他就靠着这些布,在无形的战场中,写下了一笔一笔要照耀后世的辉煌。不止,他还有那只手,在凄冷的日日夜夜,握住他的手,把自己体内的温暖,再传一点传多一点给他,让他写完它!

“字典,字典……”

字典!

 

 

秋天的下午。

天井花架上洒下的光影,在褪色的红色刻花地砖上,像一张写意的国画。一种静谧散开在房间的空气中,不大的空间里,此时却因少了什么变得冷寂。

赵楚韬走到房间的书桌前。这是一张上世纪四十年代以前风格的木桌,红色的木漆已经剥落,桌面铺了一张塑料台布,上面再压着一层玻璃,玻璃下是一张一张照片。黄楚韬用一只手轻轻拂过桌面,他知道自己触摸到一股气,这股气那么清,那么大,使油然生出一种敬意来。他觉得心被扯着,有点激荡,像飘飘然要飞起来,又觉得很重,似乎要坠下去。这种矛盾的感觉牵扯他的思绪。

《国语潮音大字典》——赵楚韬把这本沉甸甸的字典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张潮鹤的书桌上,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耳边萦绕着客厅传来的阵阵哀乐,他的脑海里,却有两张张老先生的脸,闪现着,交叠着。他忘不了他过来张家取字典手稿的时候,躺在床上,竭尽全力说出的也只能是断断续续的字音的枯槁、消瘦的脸,他也忘不了他第一次见到张老先生时,那张清俊、神采奕奕的脸。

那是在张潮鹤个人书法展上。与他们的谈话相伴的是俊逸的书法,幽幽的墨香,淡淡的清茶,还有干净的话语。石几前,老先生指着眼前的作品说,这些字画,你喜欢哪幅,我送给你。

老先生一脸微笑,和蔼可亲,赵楚韬只是一个后辈,但他在受宠若惊之余,却确信这不是客套的玩笑。果然,会展一结束,老先生就送给了赵楚韬说喜欢的两幅字:一幅是《离骚》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草书,一幅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行书。

那两幅字,后来就一直挂在赵楚韬的客厅里。

一次,赵楚韬拜访了了潮州市一位文史方面的学者冯树楠,谈话中提到了张老先生,先生也是赞不绝口:“从来没有一个部门下达任务给他,也没有提供科研基金给他,他本人也没在什么具体单位,就凭着他这份对家乡文化深厚的感情,二十多年如一日,写着他的字典,真是难得。”

赵楚韬当时就问自己,这样“独上西楼,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二十几年,这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二十几年,如果让自己来走,到底能不能走下去?

想到张老先生,他总会不自禁想到高中的自己,棱角分明的脸,炯炯有神的双眸,那颗赤子之心里,都是屈原、苏轼、钱钟书、饶宗颐这些大师的投影。他深信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丰厚的物质财富,他知道自己要追求的生活与虚荣无关,他要学的是人生智慧,他要做的是有意义的工作——既然身为中国人,就要尽这份责,他能做的就是弘扬中国文化,让外国人都知道中国人民的智慧才能。于是,在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也最意义的专业——汉语言文学。

上了大学后,他沉浸在书海中,他不满于那些认为学中文是冷门于是很自卑的同学。可是,当中文的就业率越来越低,当他豪迈地讲出自己的理想别人的回应却只是认为你太天真的时候,他彷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读经济、读管理的同学,都在事业上有了辉煌的成就,而当初成绩最好的自己,却只在一个出版社默默无闻干着一个文职工作。当初的宏图壮志,弘扬中国文化的理想,有点因力不从心而如鸿爪过雪泥。

    然而,张先生却独力坚持了下来,没有研究金,没有战友,在最后的三年中,还饱受病魔折磨,可是他坚持到了底。

    但是他的耳边又回响着张老先生的话:“因为这件事今后很可能没人做,所以我要争取将这本书写完。写完后要住院再去住院。”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在保护和弘扬着中国文化的人,都那么孤独?编字典,工程浩大,可为什么只有张先生一个人维持着,彳亍着?为什么社会上,不能多几个张潮鹤呢?

    他想,也许这个世界大体分为两半,热闹的一半和清寂的一半。绝大多数人爱往热闹处去,他们每个人就像一支小小的蜡烛,微弱的烛光虽只为照亮自己,一点一点光明汇聚成河,也能照耀一半的世界。只有那么少数几个人,愿意到那清寂的一半去,他们心系苍生,胸怀天下,耐得寂寞,逆流而上,他们就像一盏明月,在孤独的黑暗中,也足够把那一半世界,照得比万家灯火更亮更大。

 

    “当当当!”旧式钟敲响五下,打破了房间的沉寂。时针刚划过的一刻永远消逝,而秒针又接着“滴答滴答”永无止境地走下去。“总有一些东西是永恒的,是前赴后继的。”赵楚韬想着,抬头望见墙壁,两面大旧木书橱旁挂着的是张潮鹤最满意的一幅书法:

     “死而不亡者寿”。

 

 后记:

本文主人公张潮鹤原型潮州民间学者张惠泽。 张惠泽,广东省潮州市饶平县柘林镇人,用三十年著《国语潮音大字典》。全书超过200万字,共收录了12674个单字、1248个相关词条,很多大家原以为有音无字的潮语,张惠泽都还原了它的字形,并标出汉语拼音、潮音、古义、今义和出处,甚至连例句都搜集起来,成为史上最全潮音字典,国际潮学大师饶宗颐先生为这本潮音字典题名。

他于前年得了肺癌,为了编字典,断然不顾医生发出的病危通知书,坚持不住院,病重时,就用布把腰部绑紧,使自己能够坐起来工作;直到不能弯腰写稿的时候,他仍坚持将字稿放在书架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审阅,直到今年4月字典提前完工才入院。在发高烧意识不清的时候,嘴里依旧念叨着“书、书”,每当他稍为清醒一点的时候,妻子就会把这本字典放在他面前,让他心满意足地看几眼。

张惠泽先生20091020日凌晨出世。本文以其事迹为素材进行创作,以纪念张老先生为文化上作出的伟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