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鼓应《庄子浅说》志疑
郭德茂
陈鼓应先生是台湾著名学者,《庄子》研究专家。八十年代初,他的《庄子今著今译》风行大陆,对“庄子研究”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笔者也就是从那时起借助陈先生的书来领会《庄子》的。可以说,陈先生对庄子义理的剖析于我实有发蒙启愚之效。《庄子浅说》是陈先生的一部深入浅出的著作,它概括而精要地阐述了庄子的思想,并通过中西哲学比较揭示庄子义理中包含的东方文化精华。它简明有序,清朗贯通,是引领读者走进庄子世界的好向导。这本书原名《庄子哲学》,1966年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现在,北京三联书店以“三联精选”的方式推出,它对读者阅读和理解深奥幽玄的《庄子》,会产生良好的作用。
陈先生为三联书店推出此书专门新写了序,没有对原书作任何修改和说明,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是,陈先生阐述《逍遥游》的《鲲鹏和小麻雀》一篇,却让我不得要领,且有可疑。“北冥”、“南冥”、“天池”、“鲲鹏”都是庄子为表述其思想而预设的“想象世界”。陈先生说:“‘南冥’的‘冥’,亦作‘明’解,憨山注:‘谓阳明之方,乃人君南面之喻。’这喻示着入世的抱负。”“这种理想人物一经出现,其功便是以泽及百姓,如鹏之翼履群生。”我认为,庄子义在精神的自由翱翔,此处大概是谈不上什么“君人南面之术”或者“泽及百姓”的。“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应该是庄子所描写的大鹏视下的莽苍一片、万类飘荡的情景,非谓“鹏之翼履群生”,因此也就不能用以比喻什么“泽及百姓”的“理想人物”。且按陈先生的理解,则“野马尘埃”为“百姓群生”,“人君南面”为“鹏”,那么其“泽”亦不过是“救世主”对“愚氓”的一点恩惠而已。我以为问题不是出在庄子那里,因为庄子此处根本就不是在谈这码事。问题是陈先生思想还有点落后,缺乏“民主”、“以民为主”而不是“为民作主”的思想,误解了庄子。庄子的“平民”意识十分突出,他尖锐地指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候,诸候之门而仁义存焉”,“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主张“齐物”、“养生”,逍遥游于人间世,他是不会提出那样的“理想人物”的。
其二,北冥、南冥、天池、鲲鹏等等构成了庄子为表述其思想而预设的“想象世界”。它不是一个纯客观的物质世界,而是精神世界,是一个构成事物相互关系的“价值世界”。这个价值世界是通过想象来表述的。所以,南冥、天池是不是人迹所能到达的地方,其旷远是不是人的肉眼所能窥见,都显得无意义,而陈先生所说的“这喻示需超越有形的空间与感观认识之限制”也就无着落了。事实上,读《逍遥游》谁都能读出南冥的旷远,而鲲鹏也并不是“在这新开创的广大宇宙中,赋予你绝对的自由,可纵横驰骋于其间,而不加以任何的限制。”
鲲鹏并不是“绝对的自由”。鲲鹏也是“有待”有所依赖的。“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必须凭借海动,起大风,它才能起飞。“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必须乘飓风强大的气流,才能达到它的飞行高度。“去以六月息者也”,六月的风最大,它必须抓住六月起大风这个机会。鲲鹏之所以有待于这一切条件的具备,是因为“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由此可见,鲲鹏之游并非自由自在的逍遥游,鲲鹏并非庄子所要表达的理想。那么,庄子要用鲲鹏说明什么,他要表达的理想是什么呢?
鲲鹏“有待”是无疑的,而小麻雀之类的学鸠就可以嘲笑它并且自鸣得意吗?庄子的评论是“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在庄子看来,虽然它们都“有待”,都是不自由的,但小智慧不及大智慧,知道的少的不能了解知道的多的;寿命短的不及寿命长的,寿命短的不可能经历并理解寿命长的经历和思想。何以知之?“朝菌不知晦朔,蟪姑不知春秋”。在这个小与大的序列中,比小鸟小的有蟪姑朝菌,比鲲鹏大的有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冥灵,八千岁为春八千岁秋的大椿。尽管如此,它们都是有待的,须依赖并凭借其大年或小年以获得相应的大知或小知。只有一点小知的小麻雀又焉有资格嘲笑拥有大知的鲲鹏!庄子是用鲲鹏和小麻雀来说明小大之辨的。人,即便是达到了彭祖的长寿,但比起冥灵大椿 ,岂不太过悲哀?它所获得的知识,他的自然寿命的价值也是极其有限的。一方面小不及大,一方面小大都 “有待”都不自由,这样庄子就提出了一个“超越的问题”。
庄子接着从喻体进入,指出那些“知效一官,行效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的人”他们的小聪明和快乐也就和学鸠一样。即使像宋荣子能作到“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不汲汲于世俗功利,他依然有未曾树立的。宋荣子的境界大概就与鲲鹏相当吧。列子更胜一筹,他“御风而行,冷然善也”,但是“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那么怎样才能“无待”,怎样才能超越有限而与无限相终始呢?庄子的回答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也就是说遵循自然的规律,掌握它变化的法则,然后得心应手,无所凭借,自由翱翔,游于无穷。而此自由此逍遥唯有人的精神能达到 。人的精神能够摆脱物质的局限,精骛八极,心游刀仞,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人的精神能够穿越思想的牢笼,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笑傲王候,粪土万金。唯精神的自由飞翔能无所待而游于无穷,错综古今,控引天地,与万物相始终,瞬间与永恒相融。这才是庄子所说的逍遥游,即思想的自由自在的翱游。鲲鹏不是庄子的理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逍遥游”才是庄子的理想。而要达此境界,庄子提出须“无己,无功,无名”,也就是去除偏狭心,去除利禄心,去除功名心。无己,则无主观的成见,无偏执和自满,方能广纳真知。无功,则能参透成败荣辱,保持自然的浑全完好。无名,则是去除最后一抹轻若尘土的污垢,从而进入无私无畏的自由境界,诚所谓大自在大逍遥的境界。
在我手头的一本书上有评价“逍遥游”的话,说“这是没落阶级不满现实时一种自我超脱的空想,实际上这种境界是不存在的。”不知这“没落阶级”从何说起。至于后半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故事神话中的境界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那样的生活实境是没有的,但故事所表达的思想境界是存在的,让思想冲破牢笼是存在的。它使我们张扬理想,超越有限,追求思想境界和人生境界的自由。从人生实境的角度讲,一方面思想的自由是我们应该拥有并且可以拥有的,另一方面那种绝对的自由自在的境界是不现实的,是实现不了的,但它是人生的一种理想,不可丧失的理想,一如我们的“信仰”、“无限”、“永恒”之类的词汇。人类进步的历程不就是向着自由无限逼进的历程吗!
不知陈鼓应先生及读者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