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的三途
郭德茂
人生的许多问题古已有之,无所谓新旧,每个时代的人都会对它一次次叩问应答。读书问学所为何事,正是读书人“古已有之” 的当头问题。
一、为世。当民族英雄文天祥就义前从容写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时,他的答案已尽在心底。读书报国,取义成仁,在文天祥看来是读书人的最高追求。否则,大概不如做做小生意,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庄子不是说过吗,“乘万化而未始有极,乐不胜计”,何必要那么刚强执着呢?
价值观是一个历史的概念。中国知识分子历史地形成了格物致知、报国利民的读书价值观。自古及今,多少志士仁人以天下为已任而上下求索,正是他们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的宏图大志用心用力,才艰难地推动着社会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像范仲淹忧乐天下,李贽耿介处世,顾炎武黄宗羲挽国势于既颓,康有为梁启超启民智于昏夜,直至闻一多朱自清义无反顾,铁骨棱棱,中国知识分子为国家兴亡扼腕振臂,为解民倒悬奔走呼啸。他们也可能没有达到自己学问的极致,但谁也无法否认他们作为民族菁英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倘若都去做聪明的“学问”,则天下贤士皆入彀中,规规小人儒老雕虫大概也就是终极归宿了。
二、为学。学问的面很广,有社会的层面,有自然的层面,有直接有用的层面,有表面无用但深具意义的层面。再说每个读书人资质不同,兴趣不同,自我设定的目标不同,加之社会不同时期的具体条件不同,以学问为追求,求得明道闻理,亦是读书的正当途径。所谓为学术而学术,实质是追求学术真理,追求人类知识的积累和发展。儒家讲“朝闻道,夕死可矣。”其道的内涵如果仅局限在社会学一面,是狭窄的。道家言道是关于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浑涵万有之道,正可体现学问的无限丰富。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对知识(真理)作永恒的追求,是人类智慧的探险,也是人类追求自由追求完善的崇高使命。真学问不看一时一地某人某集团的脸色,秉持“公心”,只认真理,所以说学问乃“天下之公器”,也是人类共有的财富。我们当然不能因一己利益一时相悖于公理而无视“为学术而学术”在某一层面上的合理性。比如说乾嘉朴学,尽管它在宏观的社会发展的意义上讲作用不大,但它在具体的学科学理的层面上达到了人们难以匹敌的高度,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
三、为己。读书问学是一种自我完善的方式。它使人摆脱愚昧,获得智性的愉悦,拥有真理和高尚,使生命丰厚而实在,使人生的体验和感悟超越此在的有限而向过去未来延伸。总之,它使个体生命充实、有意义、不虚枉。读书人是为世为学的承载者,为世为学坐实在具体的读书人身上,亦是自我价值的实际实现者。文天祥成仁取义的悲壮感中亦有个体自我实现的欣慰感。常言说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能够自慰无憾,就个体来说,不也可以算是满意的人生?再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除了他思想独立自由勇于探索外,情趣与好尚选择的自由无碍,也应当是题内之意。
也许为世为学为己三者本来是可以统一在一个完整的读书人身上,否则像汉代的陈蕃李膺郭泰等人凭什么“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呢?知识分子又凭什么能够“达则兼济,穷则独善”呢?如今是分道扬镳了。大概是际遇不同,长河分流,于是有了激流缓流,主流支流,活水死水。
没错,有情不忍大雄无畏也好,之死靡他志在道山也好,刮垢磨光自我洗濯也好,须因时因地因才而定。但是,若仅仅满足于做“自了汉”,则终究未免自私小器。由于经历了太多的狂风暴雨,目击了太多的纸醉金迷,以“为学”“为己”作“逋逃薮”也未尝不可,但若贬低甚至否定“为世”,则陋矣。那就难免“闻道百,以为莫己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讥,且自我逃避,放弃责任,还要自我掩饰,贬低他人,实在不足取。
所以读书问学须“望尽天涯路”,然后“慎终追远”。